山谷论书(一)
黄庭坚(1045年—1105年,宋仁宗庆历五年——宋徽宗崇宁四年),宋代文学家、诗人、书法家。洪州分宁(今江西修水)人。宇鲁直,号山谷道人,又号涪翁。治平三年进士,历官集贤校理、著作郎、秘书丞、涪州别驾、吏部员外郎。山谷诗风奇崛放纵,开“江西诗派”之先河。与苏轼并称“苏黄”。《宋史》本传云:“山谷善草书,楷法亦自成一家。”元赵孟頫评黄书云:“得张长史圆劲飞动之意,望之如高人胜士,令人敬叹。”山谷尝自云:“余学草书三十余年,初以周越为师,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,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,乃得古人笔意,其后又得张长史、僧怀素墨迹,乃窥笔法之妙。”又云:“元祐间书,笔意痴钝,用笔多不到,晚入峡见长年荡浆,乃悟笔法。”是篇《山谷论书》辑自《山谷题跋》、《山谷文集》等。 《山谷文集》有宋乾道刊本、明嘉靖、万历刊本、清乾隆刊本。《山谷题跋》有《纷欣阁丛书》刊本,《四部丛刊》本。
古人作《兰亭叙》,《孔子庙堂碑》,皆作一淡墨本,盖见古人用笔回腕余势;若深墨本,但得笔中意耳。今人但见深墨本,收尽锋芒,故以旧笔临仿。不知前辈书,初亦有锋锷,此不传之妙也。 《东方曼倩画赞》,笔圆净而劲,肥瘦得中,但字身差长,盖崔子玉字形如此,刚辈或随时用一人笔法耳。 《黄庭经》王氏父子书,皆不可复见,小字残缺者,云是永禅师书,既刓缺,亦难辨真赝。字差大者,是吴通微书,字形差长,而瘦劲笔圆,胜徐浩书也。 《佛遗教经》一卷,不知何世何人书,或曰右军羲之书。黄庭坚曰:吾尝评此书,在楷法中小不及《乐毅论》尔,清劲方重盖度越萧子云数等。顷见京口断崖中《瘗鹤铭》大字,右军书,其胜处乃不可名貌。以此观之,良非右军笔画也。若《瘗鹤碑》断为右军书,端使人不疑。如欧、薛、颜、柳数公书,最为端劲,然才得《瘗鹤铭》仿佛尔。惟鲁公《宋开府碑》瘦健清拔,在四五间。治果善学书,合处不减古人,然时有僧气可恨。羊欣书,举止羞涩。萧衍老翁亦善评书也。 宋儋笔墨精劲,但文词芜秽,不足发其书。子瞻尝云其人不解此狡狯,书便不足观。 王侍中学钟繇绝近,真、行皆妙,如此书乃可临学。谢太傅墨迹,闻都尉李公照有之,不作姿媚态度,惜不见尔。 郗方回书,初不减王氏父子,诚不浪语。 章草《千字文》集书家定为汉章帝书,缪矣。章草言可以通章奏耳,乃周兴嗣取右军帖中所有字,作韵语。章帝时那得有之?疑只是萧子云之最得意者。右军尝戏为龙爪书,今不复见。余观《瘗鹤铭》,势若飞动,岂其遗法邪?欧阳公以鲁公书《宋文贞碑》得《瘗鹤铭》法,详观其用笔意,审如公说。 欧率更书《化度寺碑》,所谓直木曲铁法也,如介胄有不可犯之色,然未能端冕而有德威也。 书家论徐会稽笔法;“怒猊抉石,渴骥奔泉”。以余观之,诚不虚语。如季海笔,少令韵胜,则与稚恭并驱争先可也。季海长处正是用笔劲正而心圆。若有工不论韵,则王著优于季海,季海不下子敬。若论韵胜,则右军,大令之门谁不服膺?往时观“怒猊抉石,渴骥奔泉”之论,芒然不知是何等语,老年乃于季海书中见之,如观人眉目也。“三折肱,知为良医”,诚然哉!季海暮年乃更摆落王氏规摹,自成一家,所谓卢蒲嫳其发甚短,而心甚长,惜乎!当时君子莫能以短兵伐此老贼也。前朝翰林侍书王著,笔法圆劲,今所藏《乐毅论》、周兴嗣《千字文》皆著书墨迹,此其长处不减季海,所乏者韵尔。 王著临《兰亭序》、《乐毅论》,补永禅师、周散骑《千字》,皆绝妙,同时极善用笔。若使陶中有书数千卷,不随世碌碌,则书不病韵,自胜李西台、林和靖矣。盖美而病韵者王著,劲而病韵者周越,皆渠侬胸次之罪,非学者不力也。颜太师称张长史虽资性颠佚,而书法极入规矩也,故能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。如京洛间人,传摹狂怪,字不入右军父子绳墨者,皆非长史笔迹也。盖草书法坏于亚栖也。 周、秦古器铭,皆科斗文字,其文章尔雅,朝夕玩之,可以披剥华伪,自见至情。虽戏弄翰墨,不为无补。 钟太傅表章致佳,世间盖有数本,肥瘠小大不同,盖后来善临拓本耳,要自皆有佳处。 两晋士大夫类能书,右军父子拔其萃耳。观魏、晋间人论事,皆语少而意密,大都犹有古人风泽,略可想见。论人物要是韵胜,为尤难得。蓄书者能以韵观之,当得仿佛。 右军真、行、章草、藁,无不曲当其妙处,往时书家置论,以为右军真、行皆入神品,藁书乃入能品,不知凭何便作此语?正如今日士大夫论禅师,某优某劣,吾了不解。古人言:“坐无孔子,焉别颜回”,真知言者。 右军自言见秦篆及汉《石经》正书,书乃大进,故知局促辕下者,不知轮扁斫轮有不传之妙。王氏来,惟颜鲁公、杨少师得《兰亭》用笔意。 右军笔法如孟子道性善,庄周谈自然,纵说横说,无不如意,非复可以常理拘之。 大令草法,殊迫伯英,淳古少可恨,弥觉成就尔。所以中间论书者,以右军草入能品,而大令草入神品也。余尝以右军父子草书比之文章:右军似左氏,大令似庄周也。由晋以来,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,惟颜鲁公、杨少师仿佛大令尔。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,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。欲深晓杨氏书,当如九方皋相马,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。 宋、齐间士大夫翰墨颇工,合处便逼右军父子,盖其流风遗俗未远,师友渊源,与今日俗学不同耳。王、谢承家学,字画皆佳,要是其人物不凡,各有风味耳。观王濛书,想见其人秀整,几所谓毫发无遗恨者。王荆公尝自言学濛书。世间有石刻《南涧楼诗》者,似其苗裔,但不解古人所长,乃尔难到。 伯英书小纸,意气极类章书,精神照人,此翰墨妙绝无品者。 张长史《千字》及苏才翁所补,皆怪逸可喜,自成一家,然号为长史者,实非张公笔墨. 余中年来,稍悟作草,故知非张公书,后有人到余悟处,乃当信耳。 颜鲁公书虽自成一家,然曲折求之,皆合右军父子笔法,书家多不到此处,故尊尚徐浩,沈传师尔。九方皋得千里马于沙丘,众相工犹笑之,今之论书者,多牡而骊者也。 观鲁公此帖,奇伟秀拔,奄有魏、晋,隋、唐以来风流气骨。回视酬欧,虞,褚,薛,徐、沈辈,皆为法度所窘,岂如鲁公萧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。盖自二王后,能臻书法之极者,惟张长史与鲁公二人。其后杨少师颇得仿佛,但少规矩,复不善楷书,然亦自冠绝天下后世矣。 观唐人断纸余墨'皆有妙处,故知翰墨之胜,不独在欧、虞、褚、薛也。惟恃耳而疑目者,盖难与共谈耳。 观江南李主手改表草,笔力不减柳诚悬,乃知今世石刻曾不得其仿佛。余尝见李主与徐铉书数纸,自论其文章,笔法正如此,但步骤太露,精神不及此数字笔意深稳。盖刻意与率尔为之,工拙便相悬也。 常山公书如霍去病用兵,所谓顾方略如何耳,不至学孙、吴。至其得意处,乃如戴花美女,临镜笑春,后人亦未易超越耳。 《蔡明远帖》,笔意纵横,无一点尘埃气,可使徐浩服膺,沈传师北面。 蔡君谟行书简札,甚秀丽可爱,至于作草,自云得苏才翁屋漏法,令人不解。近见陈懒散草书数纸,乃真得才翁笔意。寒溪草堂待饭不至,饥时书板,殊无笔力。 苏子美似古人笔劲,蔡君谟似古人笔圆,虽得一体,皆自到也。蔡君谟书如《胡笳十八拍》,虽清气顿挫,时有闺房态度。 范文正公书,落笔痛快沈著,极近晋、宋人书。往时苏才翁笔法妙天下,不肯一世,人惟称文正公书与《乐毅论》同法。余少时得此评,初不谓然,以谓才翁傲睨万物,众人皆侧目无王法,必见杀也。而文正待之甚厚,爱其才而忘其短也,故才翁评书少曲董狐之笔耳。老年观此书,乃知用笔实处是其最工,大概文正妙于世故,想其钩指回腕,皆优入古人法度中。今土大夫喜书,当不但学其笔法,观其所以教戒故旧亲戚,皆天下长者之言也。深爱其书,则深味其义,推而涉世,不为古人志士,吾不信也。 司马温公天下士也,所谓左准绳右规矩,声为律而身为度者也。观其书,犹可想见其风采。余尝观温公《资治通鉴》草,虽数百卷,颠倒涂抹,讫无一字作草,其行己之度盖如此。 昔余大父大夫公,及外祖特进公,皆学畅整《遗教经》及苏灵芝《北岳碑》,字法清劲,笔意皆到,但不入俗人眼耳。数十年来,士大夫作字尚华藻,而笔不实。以风樯阵马为痛快,以插花舞女为姿媚,殊不知古人用笔也。客有惠棕心扇者,念其太朴,与之藻饰,书老杜《巴中十诗》,颇觉驱笔成字,都不为笔所使,亦是心不知手,手不知笔,恨不及二父时耳。下笔痛快沈著,最是古人妙处,试以语今世能书人,便十年分疏不下,顿觉驱笔成字,都不由笔。 余尝论右军父子翰墨中逸气,破坏于欧、虞、褚、薛及徐浩、沈传师,几于扫地。惟颜尚书、杨少师尚有仿佛。近来苏子瞻独近颜、杨气骨,如《牡丹帖》甚似《白家寺壁》,百余年后此论乃行尔。 东坡先生尝自比于颜鲁公,以余考之,绝长补短,两公皆一代伟人也。至于行、草、正书,风气皆略相似。尝为余临《与蔡明远委曲》《祭兄濠州刺史及侄季明文》《论鱼军容坐次书》《乞脯天气殊未佳》帖,皆逼真也。此一卷字形如《东方朔画赞》,俗子喜妄讥评,故及之。
山谷论书(二)
余尝论右军父子以来,笔法超逸绝尘惟颜鲁公、杨少师二人。立论者十余年,闻者瞠若晚识。子瞻独谓为然。士大夫乃云:苏子瞻于黄鲁直爱而不知其恶,皆此类。岂其然乎!比来作字,时时仿佛鲁公笔势,然终不似子瞻暗合孙、吴耳。 东坡简札,字形温润,无一点俗气。今世号能书者数家,虽规摹古人,自有长处,至于天然自工,笔圆而韵胜,所谓兼四子之有以易之,不与也。 东坡书,彭城以前犹可伪,至黄州后,掣笔极有力,可望而知真赝也。 子由书瘦劲可喜,反覆观之,当是捉笔甚急而腕著纸,故少雍容耳。余学草书三十余年,初以周越为师,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。晚得苏才翁、子美书观之,乃得古人笔意。其后又得张长史、怀素、高闲墨迹,乃窥笔法之妙。今来年老,懒作此书, 如老病人扶杖,随意颠倒,不复能工。顾异于今人书者,不扭捏容止,强作态度耳。 钱穆公、苏子瞻皆病余草书多俗笔。盖余少时学周膳部书,初不自寤,以故久不作草,数年来犹觉湔祓尘埃气未尽。 余尝论近世三家书云:王著如小僧缚律,李建中如讲僧参禅,杨凝式如散僧入圣。当以右军父子书为标准,观予此言,乃知远近。 王中令人物高明,风流弘畅不谢安石。笔札佳处,浓纤刚柔,皆与人意会。贞观书评,大似不公。去逸少不应如许远也。 顷年观《庙堂碑》摹本,窃怪虞永兴名浮于实,及见旧刻,乃知永兴得智永笔法为多。又知蔡君谟真、行简札,能入永兴之室也。 唐自欧、虞后能备八法者,独徐会稽与颜太师耳,然会稽多肉,太师多骨。 余尝评题鲁公书,体制百变,无不可人。真、行、草书、隶,皆得右军父子笔势。 张长史书《智雍厅壁记》,楷法妙天下,故作草草如。寺僧怀素草工瘦,而长史草工肥,瘦硬易作,肥劲难得也。 《石鼓文》笔法如圭璋特达,非后人所能赝作。熟观此书,可得正书、行草法。非老夫臆说,盖王右军亦云尔。 张长史行草帖,多出于赝作。人闻张颠,未尝见其笔墨,遂妄作狂蹶之书,托之长史。其实张公姿性颠逸,其书字字入法度中也。 柳公权《谢紫丝趿鞋帖》,笔势往来如用铁丝纠缠,诚得古人用笔意。 《道林岳麓寺诗》,字势豪逸,真复奇崛,所恨功巧太深耳。少令巧拙相半,使子敬复生,不过如此。 见颜鲁公书,则知欧、虞、禇、薛入右军之室;见杨少师书,然后知徐、沈有尘埃气。虽然,此论不当察察言,盖能不以己域进退者寡矣。 或云东坡作[戈],多成病笔,又腕著而笔卧,故左秀而右枯。此又见其管中窥豹,不识大体。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颦,虽其病处,乃自成妍。 东坡书,真行相半,便觉去羊欣、薄绍之不远。予与东坡俱学颜平原,然予手拙,终不近也。自平原以来,惟杨少师、苏翰林可人意尔。不无有笔类王家父子者,然予不好也。 东坡书如华岳三峰,卓立参昴,虽造物之炉锤,不自知其妙也。中年书圆劲而有韵,大似徐会稽;晚年沈著痛快,乃似李北海。此公盖天资解书,比之诗人,是李白之流。 东坡道人少日学《兰亭》,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。至酒酣放浪,意忘工拙,字特瘦劲,乃似柳诚悬。中岁喜学颜鲁公、杨风子书,其合处不减李北海。至于笔圜而韵胜,挟以文章妙天下,忠义贯日月之气,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。数百年后,必有知余此论者。 苏翰林用宣城诸葛齐锋笔作字,疏疏密密,随意缓急,而字间妍媚百出。古来以文章名重天下,例不工书,所以子瞻翰墨,尤为世人所重。 藏书务多而不精别,此近世士大夫之所同病。唐彦猷得欧阳率更书数行,精思学之,彦猷遂以书名天下。近世荣咨道费千金聚天下奇书,家虽有国色之姝,然好色不如好书也,而荣君翰墨,居世不能入中品。以此观之,在精而不在博也。 学书之法乃不然,但观古人行笔意耳,王右军初学卫夫人,小楷不能造微入妙,其后见李斯、曹喜篆,蔡邕隶、八分,于是楷法妙天下。张长史观古钟鼎铭、科斗篆,而草圣不愧右军父子。 余书不足学,学者辄笔软无劲气。今乃舍子瞻而学余,未知为能择术也。 李西台出群拔萃,肥而不剩肉,如世间美女丰肌,而神气清秀者也,但摹手或失其笔意,可恨耳。宋宣献富有古人法度,清秀而不弱,此亦古人所难。苏子美、蔡君谟皆翰墨之豪杰也,欧阳文忠公颇于笔中用力,乃是古人法,但未雍容耳。徐鼎臣笔实而字画劲,亦似其文章,至于篆,则气质高古,与阳冰并驱争先也。 王荆公书字得古人法,出于杨虚白,虚白自书诗云:“浮世百年今过半,校他蘧瑗十年迟。”荆公此二帖近之。往时李西台喜学书,题少师大字壁后云:“枯杉倒桧霜天老,松烟麝煤阴雨寒。我亦生来有书癖,一回入寺一回看。”西台真能赏音。今金陵定林寺壁荆公书数百字,未见赏音者。 君谟作小字,真、行殊佳,至作大字甚病。故东坡云:“君谟小字,愈小愈妙;曼卿大字,愈大愈奇。” 余尝评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,强弩射千里,所当穿彻,书家笔势亦穷于此,然似仲由,末见孔子时风气耳。 余尝论二王以来书艺,超轶绝尘惟颜鲁公、杨少师,相望数百年,若亲见逸少。又知得于手而应于心,乃轮扁不传之妙,赏会于此,虽欧、虞、褚、薛,正须北面尔。自为此论,虽平生翰墨之友闻之,亦怃然瞠若而已。晚识子瞻,评子瞻行书当在颜、杨鸿雁行。子瞻极辞谢不敢。虽然,子瞻知我不以势利交之、而为此论。李乐道白首心醉《六经》古学,所著书,章程句断,绝不类今时诸生。身屈于万夫之下,而心亨于江湖之上。晚寤籀篆,下笔自可意,直木曲铁,得之自然。秦丞相斯、唐少监阳冰,不知去乐道远近也,当是传其家学。观乐道字中有笔,故为乐道发前论。蔡君谟行书,世多毁之者,子瞻尝推崇之,此亦不传之妙也。 士大夫学荆公书,但为横风疾雨之势,至于不著绳尺而有魏、晋间风气,不复仿佛。学子瞻书,但卧笔取妍,至杨方驾则未之见也。余书姿媚而乏老气,自不足学,学者辄萎弱不能立笔。虽然,笔墨各系其人,工拙要须其韵胜耳,病在此处,笔墨虽工,终不近也。又学书端正则窘于法度,侧笔取妍往往工左而病右。正书如右军《霜寒表》、大令《乞解台职状》、张长史《郎官厅壁记》皆不为法度病其风神。至于行书,则王氏父子随肥瘠皆有佳处,不复可置议论。近世惟颜鲁公、杨少师特为绝伦,甚妙于用笔,不好处亦妩媚,大抵更无一点一画俗气。比来士大夫,惟荆公有古人气质而不端正,然笔间甚遒。温公正书不甚善,而隶法及端劲似其为人。 今时学《兰亭》者,不师其笔意,便作行势,正如美西子捧心而不自寤其丑也。余尝观汉时石刻篆、隶,颇得楷法,后生若以余说学《兰亭》,当得之。 少时喜作草书,初不师承古人,但管中窥豹,稍稍推类为之,方事急时,便以意成,久之或不自识也。比来更自知所作韵俗,下笔不浏离,如禅家粘皮带骨语,因此不复作。时有委缣素者,颇为作正书,正书虽不工,差循理尔。今观钟离寿州小字《千文》妩媚而有精神,熟视皆有绳墨,因知万事皆当师古。 欧率更书,温良之气袭人,然即之则可畏,颇似吾家叔度之为人。比来士大夫学此书,好作芒角镰利,正类阿巢尔。 东坡少时,规摹徐会稽,笔圆而姿媚有余;中年喜临写颜尚书,真行造次为之,便欲穷本;晚乃喜李北海书,其豪劲多似之。往时唯唐林夫学书知古人笔意,少所许可,甚爱东坡书。此与泛泛好恶者不可同年而语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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