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28日上午，《收藏》杂志主编、原省文史馆馆长杨才玉先生打电话告知我陈老辞世的消息，我一时木然。我本想陈老那样达观，应该能活上100多岁。他病重，我一点都不知道。我从没想过就这样一别，我永无再聆听他说话之日！我有多遗憾！

面对着我书房内陈老1997年夏83岁时，为我精心书写的杜甫七律崔氏东山草堂五十六言四条屏（此作品曾刊登在《收藏》杂志1999年第2期）,看着款识中：“李桦小友雅属”这六个字,睹物思人，我泣不成声，记忆的闸门又在我心中一扇一扇的打开。

在2006年6月3日凌晨这样一个雨夜，窗外骤雨急促地敲打着地面，也敲击着我的心，和着我脸上的泪，和着我心中的泪，变成我手下敲击出的文字。我以这种方式表达我对陈老永远的敬爱和痛悼。

十三年前，我就常听书法圈的朋友们说起陈老的高尚人品、精湛书艺和他与夫人卢君雄先生传奇般的爱情。朋友们认为我应该去认识他。书画篆刻家方胜先生曾对我说，陈老年纪大了，他人特好，作品也特好，但陈老太低调，不事宣传，真正能看懂他作品的人不多。方先生希望我有机会帮陈老做点事。我想像陈老这样人的作品，一经媒体推介肯定能卖得好。于是在1993年初冬的一天，方先生带我来到市西大街夏家什字陈家老宅。

方先生和陈老是同道又是朋友，方先生将我介绍给了陈老，陈老热情地招呼我们。非凡的人物一定有特殊的气场,我一见陈老就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。陈老虽年近八十，但仍是仪表堂堂。他鹤发童颜，个子高，身板正，八字胡修剪的也很有致，可以想见陈老当年该是何等的倜傥风流！在他那慈祥的目光和富有亲和力的言谈举止中，我感觉出一种高贵与修养；在他的谦逊和平易中，我看到一种内在的威严;在他淡泊名利的为人处事中,我不只看到他的峥峥傲骨,更看到一种让人高山仰止的境界,我对陈老心生敬畏。

陈老笑着对我说：“你长的很象我老伴年轻的时候，她很快就要从成都过来了，你可以见到她。”

听说我居然象卢夫人！我还能见到她，我好高兴。我希望能见见这位传奇夫人。临别，陈老主动提出送我一幅字，让我过几天来取。我感动陈老对我的友好，留下一点点钱给陈老。陈老笑说：“我怎么能要你的钱？”我执意要留，因为它表示的是我对陈老的敬重，也表示我希望自此能开始跟他有一种友谊。

过了几天，我如约去陈老处取字，陈老取出一幅对联给我，并告诉我这是专门为我写的。我打开一看，写得是：“厥品如南金美玉，其人似秋菊春兰。”（此作品曾刊登在《收藏》杂志1999年第2期。）陈老过奖了，让我不好意思。

又过了一段时间，听说卢夫人从成都回来了，我想这是一个采访他们的好机会。一天上午，我带了采访机登门拜访。

一眼看见卢夫人，我就发现陈老说的不对，我并不像她，但我不能不由衷地赞叹，卢夫人年轻时要比我漂亮多了。

卢夫人是地道的四川美女，身材娇小，苗条，长一张现在都是最时尚的“巴掌脸”，虽时年81岁，肤色仍那么白晰细腻。遥想当年这位才貌双全的书香门弟大家闺秀，让陈老这等公子折腰也在情理之中。

我和卢夫人一见如故。陈府女客少，卢夫人又一直做老师，国文又好，见到我这样对她的故事极感兴趣的学生辈，自然愿意跟我说，她给我讲了很多她自己和她与陈老的往事，说到伤心处，她眼角都是泪。

陈老见此极不高兴，想阻止卢老师跟我谈，而卢老师又执意要同我说，陈老生气出门了。我不知如何是好，一时弄不清陈老为什么对采访他这类话题这么反感，这不是淡泊名利就能解释得了的。但到底为什么呢？

随着同卢夫人交谈的深入，我解开了这个谜团：

陈老一生中最坎坷的是1957年反右至文革结束这20年。1957年“引蛇出洞”的“交心运动”中，陈老作为学校语文学科主任，带头响应号召提了意见。当时陈老受到表扬，报纸也在显著位置上予以宣传。但是没多久，他又被说成是“借交心运动诬蔑党”，批判斗争，最后开除公职，发配外县劳教三年。这三年是1959—1962，正值我国三年自然灾害，粮食不够吃。他曾从劳教地跑回来，可回来就要吃妻子和孩子们的口粮，他不忍，又回劳教地去了。

紧接着是文革，他又吃了很多苦头。卢夫人说她1977年见到陈老时，陈老形容枯槁，家中门可罗雀。整整20年，陈老都是在非常压抑的心境和逆境中挺过来的，社会不给他做人的尊严，但是刚强的陈老节操自守,以自己的人格捍卫住自己做人的尊严，什么时候他都保持着自己心灵的高贵，超凡脱俗，卓然独立。1985年陈老71岁时，他的历史问题才得到平反，恢复公职，随即退休了。

从1957-1985是28年,人生有几个28年?!况且是在陈老年富力强时的28年!

我永远感激卢夫人对我的信任,正因为她告诉了我这些,给了我一把走进陈老内心的钥匙。

上午11点多，我怕卢夫人太累，告辞正准备出门，陈老从外面回来了。他在院中看见我，动怒了，冲我吼：“你怎么还没走？！”这是逐客令，尽管我很尴尬，但是我理解他为什么要封闭他的内心，我赶紧逃掉。

文章写不成，但我不甘心就这样从此进不了陈府门了。刚好一个常到陈老家的小伙儿告诉我说，陈老每周到市文史馆活动还挤公共汽车。我听了心痛，陈老快80岁的年龄去挤公车，摔了怎么办？但陈老宁愿这样，作品卖不好，也不让媒体宣传自己，坚守自己做人的原则。我想我去帮陈老卖字，这是他能接受的。

正好省政协书画室1994年春节前在市东大街美术家画廊一层大厅举办卖字画的活动，我自告奋勇帮忙。我到陈老家去取了几幅作品，站到那向每一位走过来的顾客宣传陈老的字。当时刚下过雪，刮着寒冷的风，我在有暧气的房间呆惯了，在那我觉得我要冻僵了。好在有效果，中午，几幅字就卖完了。我好高兴，踩着泥泞，跑到陈老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和在场的客人，请他再写几幅我拿去卖。

后来当我和政协书画室的同志们一起去给陈老送钱时，陈老悄悄对我说，他为我写好了字，让我以后来取。实际上书画室的同志们说陈老对他们都多有馈赠，陈老这样对我，是在告诉我，他很领我的情。陈老很重情，他从不欠任何人情。

能有一个理由，常去看看陈老，到他书房吸点书卷气，即使说两句话，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快乐的事。自此，隔一段时间，我就到陈老那去取几幅字，请我的亲戚朋友们收藏。陈老也欣然应我之求，给我拿来的字画上题字，有时给我的亲戚朋友同事写一些题名款的字。

1995年春节前，我姐姐的女儿因为独自在深圳打拼，想在春节给老板们送3幅字，让我帮忙。我思来想去只有求陈老了，同时我也提出再帮陈老卖字。陈老爽快地答应我。过了几天我去取字，见陈老穿一件红毛衣，背窗而做。他缓缓地跟我说：“我这两天心脏不大好，挣钱要紧，命也要紧。”听陈老说身体不好，我诚惶诚恐，赶紧就准备告退。但他接着又说“给你的3幅字写好了。”他让人取出给我。我当时愣住了，除了说谢谢，竟说不出别的话来。时至今日，我每每想到这件事都要哭。我同朋友说一回哭一回。如果说这世间有至真至诚至美的人的话，这就是陈老!在陈老身上集中体现出儒家先圣孔子讲的仁者爱人，爱人者仁；陈老是仁者，他爱人，爱人者人恒爱之！

1996年夏，我向当时任省委统战部副部长、《收藏》杂志主编的杨才玉先生特别介绍了陈老。杨才玉先生是位很有文化品位尊老爱贤的官员，他与陈老两位好人遇到一起，马上成了朋友。

事也巧，杨才玉先生 1997年夏就调任省文史馆任馆长。新官上任三把火,其中一件事就是组织吸收新馆员的工作。文史馆员对文化人来说是一种荣誉。陈老是市文史馆员，但就他的情况早应该跟他的同道一样是省文史馆馆员了，都是因为陈老低调才致此。这一次，陈老在提名之内，但在省上开会审批时，有领导提出陈老都84岁了，年龄超过规定。杨馆长从陈老的人品、资历以至到他的家庭背景是统战对象诸方面据理力争，终于说服了上级领导。1998年6月，陈老被破例批准为省文史馆馆员，终于得到这迟来的荣誉。

我看出陈老的心情舒朗了许多，他比别人更认真参加省文史馆的活动，积极做奉献。淡泊名利并不是什么名都不要，只是不沽名钓誉。其实陈老对名节看的很重，他谨言慎行，没人能说出他的不好。但他同样也需要社会对他和他艺术的承认和尊重。我看得出他对杨馆长充满感激和信任。这时，我再次萌发在《收藏》杂志介绍陈老的想法，我觉得向收藏界、向社会、向广大群众介绍陈老这样的书法大家是我的责任，应该在重要媒体上给陈老一个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。

我人微言轻，得求贵人相助。我先取得杨馆长的支持和帮助，然后我打电话给陈老的高足、书法篆刻家赵熊先生，请他帮助我再去做陈老的工作。陈老于情于理不能拒绝杨馆长，又有赵熊高足的保驾，对我能不能读懂他不了解，但他相信我是善意的。在这种情况下陈老给了我写他的机会，1998年10月16日，他接受了我和杨馆长的采访。

陈老在1998年11月20日给我的短信中写道“省馆诸家多，我属初学，以不献羞为上，为了添内容，似以文物鉴定方面为宜，妥否希馆方裁夺。”

陈老的人品高洁在这一过程中又再一次体现。陈老让我主要写文物鉴定方面内容，称自己在书法方面是初学，让我写他时不要跟别人去比，不要在书法圈子中撞磕着别人。

老子讲：“上善若水，水善利万物又不争。处众人之所恶，故几于道。”陈老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淫非常深，他的做人就像水一样，总是善待别人，处下，不争，甚至是忍辱负重，他用传统的道德规范自己。

我敬重陈老，但我不能完全按他的意见办。我觉得不能因为孔融让梨，就让孔融老是吃不上梨！陈老的文物鉴定只是他人生的一方面，他应该是以书法名世。不能因为陈老谦虚就再一次亏他，如果那样我连良知都没有了。

《书坛耆宿陈少默》一文在1999年第2期中国《收藏》杂志刊登后，因为是第一次在重要媒体比较全面客观地介绍陈老，在省内书法界、鉴藏界、新闻界和爱好书法的群众中引起比较大的反响，它也标志着陈老面对媒体的门开始松动。陈老世交的子弟激动地打电话给我索要陈老家的电话，他说陈老总算得到这份公正，他要打电话给陈老祝贺。听说书院门有的商家把这文章复印出来贴在那做宣传品。拍卖会上陈老的作品价格也开始向上攀升。这是陈老早就应该得到的，他得到的还远远不够。

这一期《收藏》很快售罄，因为陈老的故交索要，我先后给陈老送了三次杂志。陈老太好，好到宠辱不惊，但他也同样需要社会对他的理解和关爱，他心中多年的冤屈也同样需要渲泄。

2000年年底，我和杨馆长去拜访陈老，陈老取出两本《书法》杂志送我们，开玩笑地说：“我也自我宣传一下”。这上面刊登有陈老的书法作品和文章介绍。我很高兴陈老的改变，这说明他封闭的内心开始愿意跟社会多方面的沟通和交流。我说：“我们宣传您就是为您鸣不平，您的字价比起别人太低了”。陈老很诚恳地说“我觉得我写字是举手之劳，要人家那么多钱我觉得是剥削人家，我心不安。”听到这几句话，我如同听到天籁，我还能说什么呢？！

陈老在他有精力时，曾无偿送出去大量的字，也曾以极低的价格卖出去大量的字。陈老自己没有成为富翁，但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笔宝贵的艺术财富和精神财富。

之后，我又去过陈老家几次，我觉得陈老没什么事我能帮上忙，他年事已高，我不忍再去打扰他了。

也许是一种心灵感应，今年3月22日，我将原来发在《收藏》杂志的文章以《创新尊古，翰墨千年—访书坛耆宿陈少默》为题，发在《西安之子网》上。我又将我以前采访陈老没用完的资料写成《对陈少默先生发生重要影响的两位人物—先生卢子鹤与夫人卢君雄》一文，于4月1日也发在《西安之子网》。我本来也想过拿去给陈老看一下，又怕万一他不高兴了我岂不是自惹麻烦？但在采访中他提供给我最多的就是这部分资料，可见这两位人物对他的重要。我把它们发到网上是想供以后的人研究陈老时用。

    以《永远的敬爱》为题写陈老是我以前就想做的，但又怕写出来事与愿违，我没想到它会成为我今天悼念文章的题目。我只有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情愫，我的心才能得到安宁。

   敬爱的陈老：我没有到您灵前拜祭，虽然我只去过几次您女儿的居处，但您的每一个身影，每一个笑容，每一句话，我都能清楚地记得，如今人去室空，我不忍去！

   我也没有去三兆最后为您送行，不是我对您不敬，是我企图在我的脑海中永远保留住所有您活生生的形象。

   敬爱的陈老，您是一座高山，是我人生的楷模。尽管我在朋友圈中口碑还不错，但在您面前，我发现自己的俗气和学识的浅薄，所以我敬畏您，在您面前总是紧张，生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好又惹您生气。认识您13年，我从没敢表达过对您的爱戴,怕您觉得俗。我也从没在春节给您打过问候的电话，后几年更是什么电话也没打过，不是我不懂礼数，是我怕打扰了您。但是您知道我现在有多后悔呀！您是最细致最重礼仪的，而我是多失礼呀！如果我有过让您生气的地方，请您一定得原谅我！

   敬爱的陈老，我感激您对我的友好、信任和关爱，和您那一段交往，是我人生最珍贵的记忆。如果有来世，如果有天国，我一定还要去采访您！我希望此文能化为朵朵白花，飘洒在您的墓前，它是我对您深深的哀祭！您在我心中永生！